史話》爲什麼要打新竹──新竹的黑蝙蝠(郭冠英)

這張照片是黑蝙蝠中隊成員傅鏡平在解密的檔案中,取得中隊在新竹基地的空照圖,地面上的三架飛機都是中隊使用的偵察機。(傅鏡平提供,潘國正翻攝)

33年前的那個晚上。

西方公司旁邊的故事。

一直到我進初高中,我還不知道距家只有一箭之遙的「西方公司」是幹什麼的(在今文化中心旁)。只知道那裡有座小橋,橋那端就是道門,進去就不知道是什麼。常見一些黑色屁股作鷹翅狀的中型轎車進出,只知道那裡有香皂和很好吃的巧克力糖,是從個叫PX的東西拿出來的。

我也不知道,從「西方公司」到新竹機場這一帶,有許多這樣的眷舍存在着,許多人的父親都是神秘兮兮的,不像空勤,也非地勤,又好像是空軍,又好像不是,不知是幹什麼。一些代號和標誌也漸漸淡忘了,什麼二聯隊、八大隊、三十四中隊,又是蝙蝠又是飛虎的,我父親有點美術天分,有次隊徽還是他畫的。我看他找了一大堆「中外畫報」上的圖案,在張藍硬紙板上又描又割的。

小時候,最興奮的就是被父親帶去空軍基地,一進大門,二排椰子樹筆直的排下去。然後到聯隊部,「不要亂跑」,父親吩咐着,我們則乖乖的,各處室的伯伯、叔叔也來抱抱親親。在小孩心目中,誰是誰,誰管誰,永遠弄不清楚。

只有回家聽到爸爸向媽媽罵,剛纔親我親得最熱的那個伯伯時,纔會感到大人的世界好怪。

黑蝙蝠中隊過去荒廢的舊宿舍,其在民國94年已遭拆除。(陳育賢翻攝)

聯隊部在一個小土丘內,丘頂上是幾架大探照燈,在新竹常看到它向天空亂照,我們總是瞪大了眼看,希望會發現一架敵機,就像剛纔在電影中看到的那樣。

當時走在新竹的街上,還會看到碗大的牆洞,都是美軍在二次大戰中打的。機槍打在紅磚上,白白的一個圈。當時的老師都常談他們在讀師範時,被日籍老師帶去躲「米國」警報的事。

爲什麼要打新竹呢?就是爲了那個基地,後來看太平洋戰爭電影,看戰史書,常發現個熟悉的字「新竹」,某年某月某日轟炸之。才知道就在我出生的前5年,美國軍機是在這片天上俯衝而下,掃射而去的。同樣的機場,10年後又是突擊大陸的基地。

據傳新竹還是神風特攻隊的基地,他們在出勤前一天,就住在新竹公園水池旁的那幢日式宅邸內,那是裕仁太子來臺巡幸時的行所。特戰隊員在那住一晚,享受人生最後一次的美食與歡樂,就去玉碎了。

小時候,也常常仰望藍天,看着F-86軍刀機凌空而過,聲勢嚇人。每到傍晚,坐在家後的那片稻田邊,看着夕陽,一排4架F-86,一架架的左旋落地,一架比一架繞得遠,銀光在天邊閃耀着,真是美麗。

每次看到「今日世界」上有什麼新的軍機,我就會問父親什麼時候會駐到新竹來。F-104剛出來是多有名,一直沒來新竹,我好失望。現在聽說幻象2000要駐紮新竹,我仍有點虛榮感,但又有點難以想像,那種漂亮得像白瓷的飛機,放在那個老舊的新竹基地,總感覺有點突兀。

出幻象機的達梭公司,中國人並不陌生(只是臺灣中國人陌生),當初中國剛有空軍就是買自達梭公司,張學良的東北航空總處,是中國最早的空軍,可惜除了在軍閥內戰中丟丟傅單、炸彈嚇唬敵人外,九一八一起,全給日本人劫收去了。

60多年過去了,中國內戰還沒結束。法國人還是爲此目的賣中國飛機,可嘆。

我再想起我把玩的那架飛機,那個許多沉靜的晚上,一家家燈熄了,一羣人在新竹基地通宵的忙着。一羣人鑽人了機艙,飛機滑到了跑道頭,加速起飛,一轉眼,就如一隻蝙蝠一樣,沒入了夜色中。

一出了基地就是海,然後潛入大陸,那個他們才離開不久的土地,廣東、福建、江西、湖南、四川,他們一路飛進去。或許,下面經過的正是某個機員家的村落,下面的人不知道頭上吵醒他兩老睡眠的,正是他那沒音訊的兒子;機上的這批人又在想什麼呢?下面家中的老母?還是海那邊新竹家中的妻女?然後,目標到了,開動了偵測儀器,都記錄下來了。

返航,又是一段無話的夜行,這時,一架米格17從夜空中衝出來,一陣火花,RB-17中彈了,飛機一陣強烈震晃,蹣跚而行。接着一片死寂,飛機仍強撐着。又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,又來了,又是一波無情的彈雨。這時候,大家都知道完了,今天回不去了,轟的一聲,一片耀眼的火光,燒了許久。然後,又回覆了萬籟寂靜。

也可能,那時在新竹的眷村中,一個女人被驚醒了,村子裡的狗在不尋常的嚎叫着,睡在小牀中的女兒也哭醒了,她走去抱起了她,拍拍她,哄着說:「不要哭,不要哭,爸爸就要回來了!」

天邊這時已有了魚肚白色,爸爸再也沒回來。一直要到30年後,那個小女兒才帶着一張小時的父親照片,一點模糊的印象,來到了金雞山,來到她父親那晚離開她們的地方,然後,向下挖。

寫到這裡,想到這裡,我女兒走到書桌邊,看着她純稚的臉龐,我要她親親爸爸一下。30多年前在新竹,或許也有一個小女孩如此做,她爸爸當時的心情一定比我沉重複雜,誰知道那是不是最後的親親?

什麼時候,這種痛苦與等待才能過去?

啊,中國啊,中國中國!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