爲何女生被性侵後多選擇沉默?王小波寫出了答案

今日,一位女生舉報在今年5月遭媒體章文強姦,還曾遭其恐嚇:“如果因爲你而導致我兒子不能出國讀書,我會採取一切可以採取的手段!”蔣方舟和知名媒體人易小荷隨後也發聲,稱曾遭章文性騷擾。

爲何女性被性侵後,很多人沒有選擇報警,而是選擇了沉默?

如果不是有人爆料章文,蔣方舟和易小荷可能也都不會公佈自己曾經的經歷

爲什麼她們受到了傷害,還要保持沉默

也許,王小波的這篇文章能告訴我們答案

王小波

沉默的大多數

君特·格拉斯在《鐵皮鼓》裡,寫了一個不肯長大的人。小奧斯卡發現周圍的世界太過荒誕,就暗下決心要永遠做小孩子。在冥冥之中,有一種力量成全了他的決心,所以他就成了個侏儒。這個故事太過神奇,但很有意思。人要永遠做小孩子雖辦不到,但想要保持沉默是能辦到的。在我周圍,像我這種性格的人特多——在公衆場合什麼都不說,到了私下裡則妙語連珠。換言之,對信得過的人什麼都說,對信不過的人什麼都不說。龍應臺女士就大發感慨,問中國人爲什麼不說話。她在國外住了很多年,幾乎變成了個心直口快的外國人。她把保持沉默看做怯懦,但這是不對的。沉默是一種生活方式,不但是中國人,外國人中也有選擇這種生活方式的。

我就知道這樣一個例子:他是前蘇聯的大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奇。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寫自己的音樂,一聲也不吭。後來忽然口授了一厚本回憶錄,並在每一頁上都簽了名,然後他就死掉了。據我所知,回憶錄的主要內容,就是談自己在沉默中的感受。閱讀那本書時,我得到了很大的樂趣——當然,當時我在沉默中。把這本書借給一個話語圈子裡的朋友去看,他卻得不到任何的樂趣,還說這本書格調低下,氣氛陰暗。那本書裡有一段講到了前蘇聯三十年代,有好多人忽然就不見了,所以大家都很害怕,人們之間都不說話;鄰里之間起了紛爭都不敢吵架,所以有了另一種表達感情的方式,就是往別人燒水的壺裡吐痰。順便說一句,前蘇聯人蓋過一些宿舍式的房子,有公用的衛生間、盥洗室和廚房,這就給吐痰提供了方便。我覺得有趣,是因爲像蕭斯塔科維奇那樣的大音樂家,戴着夾鼻眼鏡,留着山羊鬍子,吐起痰來一定多有不便。可以想見,他必定要一手抓住眼鏡,另一手護住鬍子,探着頭去吐。假如就這樣被人逮到揍上一頓,那就更有趣了。其實蕭斯塔科維奇長得什麼樣,我也不知道。我只是想象他是這個樣子,然後就哈哈大笑。我的朋友看了這一段就不笑,他以爲這樣吐痰動作不美,境界不高,思想也不好。這使我不敢與他爭辯——再爭辯就要涉入某些話語的範疇,而這些話語,就是陰陽兩界的分界線。

看過《鐵皮鼓》的人都知道,小奧斯卡後來改變了他的決心,也長大了。我現在已決定了要說話,這樣我就不是小奧斯卡,而是大奧斯卡。我現在當然能同意往別人的水壺裡吐痰是思想不好,境界不高。不過有些事繼續發生在我身邊,舉個住樓的人都知道的例子:假設有人常把一輛自行車放在你門口的樓道上,擋了你的路,你可以開口去說——打電話給居委會;或者直接找到車主,說道:同志,“五講四美”,請你注意。此後他會用什麼樣的語言來回答你,我就不敢保證。我估計他最起碼要說你“事兒”,假如你是女的,他還會說你“事兒媽”,不管你有多大歲數,夠不夠做他媽。當然,你也可以選擇沉默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這種行爲的厭惡之情:把他車胎裡的氣放掉。幹這件事時,當然要注意別被車主看見。還有一種更損的方式,不值得推薦,那就是在車胎上按上個圖釘。有人按了圖釘再拔下來,這樣車主找不到窟窿在哪兒,補胎時更困難。假如車子可以搬動,把它挪到難找的地方去,讓車主找不着它,也是一種選擇。這方面就說這麼多,因爲我不想教壞。這些事使我想到了福柯先生的話:話語即權力。這話應該倒過來說:權力即話語。就以上面的例子來說,你要給人講“五講四美”,最好是戴上個紅箍。根據我對事實的瞭解,紅箍還不大夠用,最好穿上一身警服。“五講四美”雖然是些好話,講的時候最好有實力或者說是身份作爲保證。話說到這個地步,可以說說當年和朋友討論蕭斯塔科維奇,他一說到思想、境界等等,我爲什麼就一聲不吭—朋友倒是個很好的朋友,但我怕他挑我的毛病

這個世界上有個很大的誤會,那就是以爲人的種種想法都是由話語教出來的。假設如此,話語就是思維的樣板。我說它是個誤會,是因爲世界還有陰的一面。除此之外,同樣的話語也可能教出些很不同的想法。總而言之,我總是從實際的方面去考慮,而且考慮得很周到。幼年的經歷、家教和天性謹慎,是我變得沉默的起因。

我說自己多年以來保持了沉默,你可能會不信。這說明你是個過來人

我認爲,可以在話語的世界裡分出兩極。一極是聖賢的話語,這些話是自願的捐獻。另一極是沉默者的話語,這些話是強徵來稅金。在這兩極之間的話,全都曖昧難明:既是捐獻,又是稅金。在那些說話的人心裡都有一個稅吏

我曾經是個沉默的人,這就是說,我不喜歡在各種會議上發言,也不喜歡寫稿子。這一點最近已經發生了改變,參加會議時也會發言,有時也寫點稿。對這種改變我有種強烈的感受,有如喪失了童貞。這就意味着我違背了多年以來的積習,不再屬於沉默的大多數了。我還不致爲此感到痛苦,但也有一點輕微的失落感。開口說話並不意味着恢復了交納稅金的責任感,假設我真是這麼想,大家就會見到一個最大的廢話簍子。我有的是另一種責任感。

幾年前,我參加了一些社會學研究,因此接觸了一些“弱勢羣體”,其中最特別的就是同性戀者。做過了這些研究之後,我忽然猛省到:所謂弱勢羣體,就是有些話沒有說出來的人。就是因爲這些話沒有說出來,所以很多人以爲他們不存在或者很遙遠。在中國,人們以爲同性戀者不存在。在外國,人們知道同性戀者存在,但不知他們是誰。有兩位人類學家給同性戀者寫了一本書,題目就叫做The Word Is Out 。然後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屬於古往今來最大的一個弱勢羣體,就是沉默的大多數。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種多樣,有些人沒能力,或者沒有機會說話;還有人有些隱情不便說話;還有一些人,因爲種種原因,對於話語的世界有某種厭惡之情。我就屬於這最後一種。作爲最後這種人,也有義務談談自己的所見所聞。

我現在寫的東西大體屬於文學的範疇。所謂文學,在我看來就是:先把文章寫好看了再說,別的就管他媽的。除了文學,我想不到有什麼地方可以接受我這些古怪想法。賴在文學上,可以給自己在圈子中找到一個立腳點。有這樣一個立腳點,就可以攻擊這個圈子,攻擊整個陽的世界。

幾年前,我在美國讀書。有個洋鬼子這樣問我們:你們中國那個陰陽學說,怎麼一切好的東西都屬陽,一點不給陰剩下?當然,她這樣發問,是因爲她正是一個五體不全之陰人。但是這話也有些道理。話語權屬於陽的一方,它當然不會說陰的一方任何好話。就是夫子也未能免俗,他把婦女和小人攻擊了一通。這句話幾千年來總被人引用,但我就沒聽到受攻擊一方有任何迴應。人們只是小心提防着不要做小人,至於怎樣不做婦人,這問題一直沒有解決。就是到了現代,女變男的變性手術也是一個難題,而且也不宜推廣——這世界上假男人太多,真男人就會找不到老婆。簡言之,話語圈裡總是在說些不會遇到反駁的話。往好聽裡說,這叫做自說自話;往難聽裡說,就讓人想起了一個形容缺德行爲的順口溜:打聾子啞巴扒絕戶墳。仔細考較起來,恐怕聾子、啞巴、絕戶都屬陰的一類,所以遇到種種不幸也是活該——筆者的國學不夠精深,不知這樣理解對不對。但我知道一個確定無疑的事實:任何人說話都會有毛病,聖賢說話也有毛病,這種毛病還相當嚴重。假如一般人犯了這種病,就會被說成精神分裂症。在現實生活裡,我們就是這樣看待自說自話的人。

如今我也擠進了話語圈子。這隻能說明一件事:這個圈子已經分崩離析。作爲從另一個圈子裡來的人,我對新圈子裡的朋友有個建議:讓我們來檢查一下自己,看看傻不傻,瘋不瘋?有各種各樣的鏡子可供檢查自己之用:中國的傳統是一面鏡子,外國文化是另一面鏡子。還有一面更大的鏡子,就在我們身邊,那就是沉默的大多數。這些議論當然是有感而發的。幾年前,我剛剛走出沉默,寫了一本書,送給長者看。他不喜歡這本書,認爲書不能這樣來寫。照他看來,寫書應該能教育人民,提升人的靈魂。這真是金玉良言。但是在這世界上的一切人之中,我最希望予以提升的一個,就是我自己。這話很卑鄙,很自私,也很誠實。

本文摘自王小波《沉默的大多數》

王小波著/2017年4月版

《沉默的大多數》,王小波雜文代表作,他以卓越的文采,衆醉獨醒的姿態對社會道德倫理、國學與新儒家、個體尊嚴以及小說、藝術等方面進行了酣暢淋漓的剖析,表達了有理有趣的觀點。時隔二十年,依然如同清流一般,讀來讓人沉思,讓人捧腹,讓人拍案叫絕。王小波說:我活在世上,無非想要明白些道理,遇見些有趣的事。倘能如我所願,我的一生就算成功。我開始得太晚了,很可能做不成什麼,但我總得申明我的態度,所以就有了這本書——爲我自己,也代表沉默的大多數。